冰冰一年又一年

【生日事件】

“——明天？”

向例行检查的交警出示完驾照，手冢换挡起动车子，顺手把驾照递给副驾驶座上的不二示意他帮忙装起来。不二端详了一下手冢驾照上比平常还要一本正经的照片后，忽然有些惊讶地叫了一声。

“？”

手冢目视前方，稍稍转了转头表示疑问。不二举起驾照点着出生日期的地方灿烂地笑：“10月7日，Tezuka——明天就是你26岁的生日啊。”

“是么？”

手冢倒像是真的不知道，在等红灯的间隙抬腕看了眼手表确认日期：“是的。”

“啊啦，”不二很高兴地侧身看手冢，“有安排吗？”

“没有。明天我值110班。”

“不要这么无趣啊Tezuka，”不二兴致勃勃地鼓动，“才26岁而已，再不过得像个年轻人就真的要老了呐——啊，前面商场把我放下来吧，我等下搭车回。”

没等手冢说什么不二就利索地跳下车，一边穿风衣一边快步走向商场。手冢注视着他敏健的步子，无奈地叹了一声。明明刚站完三个小时的解剖台，自己都疲倦得只想快点下班，年轻的新法医还如此精力充沛，好像真是老了。

……好像自己只比不二大不到一岁？

甩掉这个让人郁闷的念头，手冢瞥了眼手机上闪烁的来自母亲的邮件，盯着“明天回家吃饭吧”的字样看了几秒钟，抬手按掉了。





“好的……是的，是今天，嗯……好的，谢谢您还记得……回见。”

惯例踩着上班时间到办公室的不二进屋就看见手冢正站在窗边背对着他讲电话，词句一贯地简洁，语气却是很少见的恭敬。不二等着他收线转过身来，柔声问：“家长？”

“大学的室友，我念大二的时候他读研一。”手冢看起来心情不错，“前辈在面部复原上很有研究，经常带着我一起做，弄得满屋子都是粘土。”

似乎回忆起美好的事，手冢的面容柔和了几分。不二弯起眼打量着素来不苟言笑的“手冢老师”难得一见的温和神情，看够了，递过去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合掌笑道：“生日快乐，Tezuka。”

“谢谢。”

手冢似乎真的很高兴，拆出不二送的领带夹，唇线平缓。不二笑眯眯地看着他仔细地把盒子和卡片收进抽屉，心满意足地打开电脑准备工作，忽然听到手冢问：“晚上有事么，不二？”

“没有，我替你值班好了。”不二瞄了眼白板上的排班表，主动说。

“不，”手冢摆手，“前辈约了晚上一起吃饭，要不要一起去？”

不二从大摞病历里抬起头来，眨眼：“是我听错了么……‘手冢老师’邀请我庆生？”

“前辈在进修，应该很快就要升职了，”手冢简单地解释，“今天最后一天，前辈说一起庆祝一下。”

“谢谢，不过你们难得见面，我去不太好吧。”不二摆手，“并且总要有法医值班对吧？”

“不喝酒就没关系，”手冢坚持，“我想介绍前辈给你认识。”

听到这话不二自然不能再推辞。







“啊啦，有尸体哦，谁愿意去？”

大和佑大警部补一定是整个科警课临近下班时最不愿意见到的人。看到他披着执勤服外套换上小圆墨镜抚掌笑得捉摸不透地出现在门口的样子，大办公室角落里响起两个哀嚎声，是今晚值班的向日和桃城。

套间里正在收拾东西的不二垂头叹口气，抬眼强打精神笑道：“我去吧？今晚我跟Tezuka换班。”

“一起去吧。”未料手冢随即补了一句。他换了新熨过的西服，正在别不二送的领带夹。待大和布置下现场地点后，手冢拎起勘查箱，低声催促不二动作快：

“我去开我的车，办完了正好一起去吃饭——我联系前辈定位子。”

现场在某个停车场里，是在一辆银灰色私家车内发现的尸体。16时左右停车场保安发现这辆车一直没有完全停进车位，也没有熄火，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似乎在睡觉，调看停车取卡记录发现一大早就在这里了。敲窗的时候保安觉得司机姿势很奇怪，砸开窗子后才发现身子都僵硬了，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报了警。

把车远远停到马路另一边的手冢多花了点时间才过来，不二已经戴好口罩，正交叉手指绷紧手套等待向日拍现场概况。见手冢走过来，不二弯腰拾起搁在勘查箱上的笔记本和圆珠笔递过去：

“你来记录？速战速决，免得前辈等太久。”

“好。”

手冢微微眯起眼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才放回内袋，翻开本子，不二已经简单地记下了时间地点和气温。见向日点头，不二活动了一下手腕，拉开车门，先让开身子让向日拍一张，然后探身进去，一边翻弄一边提高声音对车外的手冢报告：

“尸僵很强，非常强……面部和颈部紫绀很严重，耳朵也是，车内看不太清——黑色西服套装，白衬衣，好正式啊……上衣左内口袋有驾驶证！”

手冢和向日都大松一口气，确定死者身份能够省下很大功夫。不二颇费力气地从僵直的尸体身上抽出证件本，借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光轻松地念：

“笠井瑛士——”

手冢的神色突然变了。

虽然他一贯严肃沉默，但听到名字的那个瞬间，任谁都能感觉到他的如被冰冻住般的僵硬。寒意从手冢身上散出来，迅速感染了不二，他不由得也绷起了脸。

令人屏息的不安持续了几秒，然后，手冢用几乎是粗鲁的动作把笔记本塞进不二怀里，拨开挡在车门前的他探进去，没有带手套直接扳过死者强直的下巴看他的脸。

“……我去联系家属。”

不二确定看到手冢颤抖了一下，在他犹豫要不要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过来扶一把的时候，手冢已经站直了，用一如既往镇定的声音低声道。

“——他怎么了？”

向日大惑不解地盯着手冢快步走远的背影，不二微微眯起了眼。

他重新弯腰钻进车里，在副驾驶座上发现了正亮着未接来电提醒的手机，6个未接，来电人“手冢国光”。





“当啷”的声音响了两次，不二在空荡荡的殡仪馆走廊里弯下腰，从自动售货机里捡起两个易拉罐。

尸表检验实在是很简单，没有外伤，严重紫绀，颈静脉怒张，很符合心脏病发的症状。在殡仪馆等待家属的时间里不二一直看不到手冢，有些担心。已经19时了，不二买了能够提神和缓解饥饿的可乐，在一道道走廊间来回找了很久，终于在拐角处听到了手冢低沉的声音：

“对，是我……嗯，麻烦发个讣告，笠井瑛士前辈……对的，就是他，我们的案子……今天，大概是早上吧，上班的时候我们还联系过……应该是心脏病……没关系的……”

不二靠在墙的另一边听着手冢断断续续的声音，些许担心些许低落。手冢的嗓音还是那么镇静，如同他和家属交谈时那样，从胸腔很深的位置开始震动，在昏暗的走廊里低沉平稳地回响。但是不二听不出一直以来让他、让所有人安心的那种感染力，虽然是听惯了的音色，还是觉得空空落落。

电话挂掉了，手冢那边一下子寂静了下来。不二不知道应不应该出声唤他，犹豫着，随手把手里的易拉罐抛起来又接住，抛了几次忽然听到轻微的叹息声，手里一松，罐子啪嗒落地，骨碌碌滚去了墙根边上，刺耳得响。

“……谁？”

不二立刻弯腰抄起饮料罐，手冢已经站到他面前，低头看他，背光的脸神色模糊不清。不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一言不发地把可乐递过去，手冢沉默着没有接。

“喝一点吧，呐？”

不二轻声道，见手冢还是一动不动，他便举起还握着另一罐的右手，拿小指主动帮手冢勾开拉环——

“嗤——”

不二震惊地吸气，他忘记自己玩了一会儿无聊的抛接球，白色的泡沫猛地喷得老高，猝不及防的不二满头满脸满手都是棕红色甜腻的液体。

“呵……”

手冢终于苦笑了一声，身体如化冻一般动了一下，眉间的阴影落到他平直的肩上，露出了苍白的面容。不二还攥着两罐可乐发呆，手冢从口袋里翻出纸巾，伸手过来帮他擦头发擦脸。

“Tezuka，那个……”

纸巾擦到耳边，不二不安地动了动，低声唤了一句。

“……”

手冢忽然从侧面一把抱住不二，呼吸颤抖地在他耳边落下来。

是十分克制的半个拥抱，只是一只手臂搂住半个肩膀，脸埋进不二被可乐沾湿的发间，另一只手攥着纸巾直直地垂下来。手冢的胸口贴在不二的右肩，凌乱地起伏着，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透过不二柔韧温暖的肌肉震动着。不二被这呼吸这心跳这压抑的情绪震得几乎屏息，双手拿着可乐一动不动，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接受手冢僵硬的拥抱。

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知过了几分钟，有人喊着他们两个的名字跑过来。手冢松开手，拿过不二拉开拉环的可乐，一仰头喝掉大半，不及吞咽的饮料从唇角溢出一直流到抖动的喉结上，他用湿透了的纸巾随手一抹，丢掉饮料罐，大步坚韧地迎上前去。







结束的时候已经是20时，不二谢绝了向日送他们的提议，开了手冢的车载着手冢慢慢地在这个城市里绕。手冢笔直地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地看窗外灿烂的万家灯火，还是不二温和地坚持说自己饿了，去便利店买了两份便当，想了下，又拎了一袋子罐装啤酒和一大瓶苹果汁，顺便打了个电话给大和，告诉他今天手冢的夜班自己替。

手冢没有坚持回宿舍，不二也乐得载他散散心。路边行人渐渐少了，两人最后停在街心花园，坐在台阶上看着喷泉水柱慢慢低下来。不二饿坏了，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扒拉掉冷了的便当，手冢拿了罐啤酒一点点地喝，看着他把最后一粒米饭都塞进嘴里，忽然抬手，帮他擦了下唇角。

不二含着筷子愣了一下，迅速把空了的便当盒放到一边，扭开果汁举起来，侧了侧瓶子碰了下手冢的啤酒罐。

“……谢谢。”

手冢终于开口，然后捏瘪了空掉的金属罐，探手又拿了一罐。

“我读的警校，有好几个同学已经牺牲了，有两个的追悼会我都没能参加。”

不二第一次见到手冢喝酒，把一袋八罐啤酒都喝掉的手冢依然没什么变化，路灯下看不清脸色，不知是酒量大还是已经醉了只是酒品太好。夜风渐凉，不二考虑着要不要劝手冢回车上，正斟酌着，听见手冢缓缓地，说了很长的一句话。

“不过还是第一次，亲手检验朋友的尸体。”

他再也没开口。不二等待了很久，抬手喝果汁的时候，身边的人稍稍动了动，靠了过来。

竟然是已经睡了。

“怎么说呢……好像，总会有这样一天的。”

不二怅惘地仰头，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一片深重浓郁的黑。

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在工作的时候碰到了认识的人会是多么的难受。他曾以为，生老病死和其他事一样，见得多了，便熟习了麻木了。

但是不二没想到，纵是自己视为老师和令人尊敬的同伴的手冢国光，身经百战也会在遭遇朋友的死亡时这样悲伤。

悲伤得让不二都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嘛，还没过零点啊……”

不二从袋子里摸出最后剩下的东西，是一根蜡烛和打火机。小小的火焰闪动着，不甚明亮，却温暖了掌心，不二拍了拍手冢靠着他的脸，轻轻道了句生日快乐。

“许愿的话，今年我就替你来好了，Tezuka。”

他合上眼，跳动的蓝色火苗透过薄薄的眼睑映在视网膜上。不二微笑，然后吹灭蜡烛，把手机调了震动握在手里。





愿今后再也不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我身上。

愿爱的人都能安好。





愿你好梦，Tezuka。